《出城》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唐宪宗元和三年春,长安城内的桂花在大雪的覆压下显得稀落。
一位体形细瘦的读书人身骑瘦驴,头著垂帽,顶着寒风,由城中向城外缓步走去。
“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
一人一驴,在萧索的风雪中踽踽独行,落寞归乡。
这年他18岁,他要回的故乡是昌谷,他就是李贺。
李贺画像01
李贺,字长吉。
李贺家族出自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大郑王)的后支,故李贺常以宗室王孙自居。
到了父亲李晋肃这代,家族早已世远名微、家道中落。
李贺少年英才,七岁就能作文写诗,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才气。
尽管天资聪颖,但他对于学识和诗文的追求却是孜孜纥纥、毫不懈怠。
寒林骑驴图(北宋)李成
在昌谷居住的日子,李贺每天清晨都骑一匹瘦马外出,背上背着可以盛装诗文的锦囊。每当有灵感金句,就赶紧记下来放进袋子里。
就这样,瘦人弱马,边走边作诗,悠悠漫行,日落而归。
晚上回家后,李母亲自为儿子点灯,照顾儿子吃饭。饭后,李贺又彻夜把这些断续的诗句补足成完整的诗。
看着这些儿子穷尽精力写就的金句,李母常常心疼地感叹:
“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十年寒窗,才气肆意的李贺,本应早登科第,一展抱负。但在十四岁的时候,李贺突遭父丧。
古人服丧三年,所以直到元和二年,李贺十八岁时才参加了河南府试。
当年的府试,由时任国子博士的韩愈主持。
考试前,李贺曾以诗拜谒韩愈,用的就是那首著名的《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当看到这奇绝的诗句,韩愈不禁对李贺大为赞赏。此后数年,才子相惜,文人相倾,韩愈如兄长一样,一直对李贺照顾有加。
在府试中,李贺挥笔而就,写下应试组诗《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共十三首,洋洋洒洒,才情肆溢,一举获隽,会试得中。
同年底,李贺意气风发赴长安应进士举。
可是,“阖扇未开逢猰犬”。
一些妒才者放出流言,谓李贺父名“晋肃”,“晋”与“进”谐音犯讳,李贺应当退考。
为此,韩愈还专门作了一篇《讳辩》为李贺辩驳,其中写道:
“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
尽管韩愈据理力争,但是李贺最终还是被拒于进士考试之外。
02
长安应进士举失败,这对李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曾经志得意满、折桂在即,结果现实如此的残酷。
长吉黯然神伤地离开了他热切向往的京城,落第回乡的他心情自然苦闷。
“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独睡南床月,今秋似去秋。”
原本植种悠然的田园生活,如今使李贺烦躁不堪。
当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挂印归来,隐居田园,享受“悠然见南山”的归隐快乐。而自己求一第却不得,出仕无门,何来啸傲田园?
箕山高隐图(明)戴进
尽管内心十分愁苦,李贺还是不断自我排解,以诗明志。
在《咏怀二首(其二)》中他写道: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
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头上无幅巾,苦蘖已染衣。
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
当时李贺也就二十来岁,多年寒窗苦读如今仕途折戟,落第的长吉形容枯槁,已是两鬓微霜、少年老象了。
他苦嘲自己大概一辈子只能身着苦蘖素衣,做个平凡的农家百姓,再没有机会像古代名士那样头戴幅巾、吟风诵雅了。
文人修心。
李贺最终还是鼓励自己要像那清溪中的鱼一样,即使条件清苦、身外素净,内心却要做到饮水冷暖、自得自宜。
03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收拾心情的李贺还是选择前往京城长安,谋求出路。
在路过东都洛阳寓居时,正好遇到韩愈和皇甫湜到访慰藉落第之人。
韩愈与皇甫湜,一位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大诗人,一位是是韩门弟子、著名古文家,二人知李贺诗名,特来一会。
能够受到两位前辈的如此重视,作为文坛新星的李贺自然没有让人失望,即兴作诗答谢:
《高轩过》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首答谢诗措辞得体,跌宕多姿而富有豪情,不禁让两位前辈击节叹赏。
唐五学士图(南宋)刘松年
元和六年冬至,李贺抵达了长安。
来到长安的李贺为了自己的前程,开始向京城内各家贵主府邸投送名帖、转呈书信,请求得到这些公卿巨要的引荐。
三年前,自己进京赶考,用才华与诗篇赢得名声。
三年后,却用名声和尊严换取那希望渺茫的官途。
“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秦王不可见,旦夕成内热。”
看着一封封名刺如石沉大海、湮没无痕,在京城桃红柳绿的繁华与喧嚣中,长吉却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迷茫。
这时,作为自己同宗兼好友的李汉携老师韩愈探访,二人给李贺带来了一个消息:
朝廷今年要举行一次制举拔萃科考试。
唐代的制科考试一般是由皇帝临时确定科目举办的,只是为选拔县级底层官吏而开设。
因为含金量不高,许多心高气傲的年轻文人并不屑于参加,而陷入困境的李贺不得不尽力尝试每一次机会。
机会难得,时不我待。与其感春伤秋、好高骛远,不如把握眼下,顺势而为。
李贺最终顺利参加了考试并成功留京,任奉礼郎,从九品。
尽管只是一个小官,毕竟因犯父讳举进士遭拒,到头来十年寒窗得以为官也算聊以宽慰,困窘落魄的生活也可以稍稍得以改观。
曾经的狂傲与清高,在严峻的生存状态面前,都可以暂时放下。
04
此后,李贺在京为奉礼郎三年。
奉礼郎主要负责祭祀太庙、巡祀山陵或郊祀等礼仪工作,职务繁忙琐碎,闲暇时可能还要校正乐谱、排练演奏等。
长安三年,成为了李贺诗歌艺术创作的爆发期和巅峰期。
职责所在,每日与皇帝和王公贵戚们打交道,长吉在诗歌创作上更加注重协律。
壮丽宏伟的太庙,雍穆寂静的陵寝,晨钟暮鼓,笙簧竽瑟,烟雾缠绕。
这种通灵诡异的祭祀跪拜氛围,对李贺今后峭奇诡谲的诗歌风格产生了深远影响。
合乐图(五代)周文炬
奉礼郎长期繁冗杂沓的高压工作让李贺身心俱疲,而更让他神伤的是对朝局的忧虑。
身处政治中心的京城,李贺能看到能听到的越来越多。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统治者贪图享乐大肆敛财,民不聊生,等等这些社会乱象给以李唐后代自居的李贺以极大的刺激。
李贺在《猛虎行》中写道:
长戈莫舂,长弩莫抨。
乳孙哺子,教得生狞。
举头为城,掉尾为旌。
东海黄公,愁见夜行。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
何用尺刀?壁上雷鸣。
泰山之下,妇人哭声。
官家有程,吏不敢听。
李贺将藩镇作乱比作猛虎为祸。虎患猖獗,猛士有捕虎平患之心,官家却无征讨之意。泰山天光之下,是妇人(平民们)呼天抢地的哀哭。
对作乱的边臣,李贺是愤怒的。对位极的当权者,李贺更是失望的。
任官其间,他写下多首诗句来讥刺唐宪宗沉迷求仙问道、荒废政事的行为: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从蛇作土二千载,吴堤绿草年年在”……
在《瑶华乐》中,李贺更是穷尽浪漫想象,描写周穆王周游天下、八骏驱驰、星辰开道,甚至在天上会见了神清如水的西王母。西王母带周王游昆仑览虞渊,赠送玄霜绛雪等上好仙药,用铅华仙水为周王洗骨涤髓。
然而,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威风荣耀如周王也并没有如愿位列仙班,获得永生。
春郊游骑图(唐)佚名
李贺的笔下,一面是极乐的仙国,是醉生梦死的皇亲贵胄。
“曳云拖玉下昆仑”、“斗乘巨浪骑鲸鱼”、“酒酣喝月使倒行,银云栉栉瑶殿明”、“夜饮朝眠断无事,楚罗之帏卧皇子”……
另一面是内外交困的唐王朝,是挣扎沉沦的黎民苍生。
“县官踏飧去,薄吏复登堂”、“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啼血老夫泪”……
李贺将天上人间描绘得多极乐、繁华多穷尽,现实的普罗民众就有多苦肃,讥刺就有多深刻。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天道寻常,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轨迹在运行。任何求仙问道不过是虚妄,任何雍容繁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李贺看似极尽浪漫的诗句之下,是他冷彻透骨的悲观价值。
他寒霜一样锋刺的针砭之中,是他对大唐帝国的拳拳赤心。
05
“天若有情天亦老。”
元和八年春,李贺告病归乡修养。
困守京师,仕途蹭蹬,终于得以归乡,羁鸟归林、如鱼临渊。李贺的心情是轻松的。
朝中当权者醉生梦死,藩镇祸乱,民不聊生,政治抱负无处施展。李贺的内心又是愁郁的。
在家乡修养数月,李贺仿古人名仕南下游历排解心绪。归来后,毅然辞官“归卧”,离开长安。
南游图(明)唐寅
元和九年,经过辗转,李贺从昌谷来到潞州(今山西长治),投奔潞州节度使属官张彻。在张彻的荐举下,为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军队做幕僚,帮办公文。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李贺在边地苦寒的岁月里,看前生困顿,看后世无着。
时逢马年,李贺一气呵成作《马诗二十三首》,将龙马自比,抒发自己生平不遇之感。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神马落凡尘,失落潦倒却瘦骨铮铮,只是饱受摧残。
元和十一年,郗士美告病洛阳,友人张彻离去长安,无所依靠的长吉,只能强撑病躯,再次回到昌谷老家。
“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
重归昌谷的李贺,每日伏案读书,整理诗稿。
秋雨夜,书案上的那盏衰灯,为李贺凋残的生命投进最后一丝微光。
史书记载李贺的身形样貌: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能疾书。
他自小身体柔弱,天生气郁难舒,一生困顿而摧折。
他不是不懂转圜,不是不懂世故人情。
他劝慰兄长,“自是桃李树,何畏不成蹊”。
他劝勉少年,“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他劝诫帝王,“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但是他劝不了自己。他天生如此。他不甘。
他不甘颓老,他不甘平庸。
草堂十志图其一(唐)卢鸿
比起昂扬短暂的人间世,消陨却长存的幽冥界成为长吉精神上自由奔驰的乐园。
他的诗就要有刺骨的冷幽,“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他的诗就要有奇诡的意象,“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他的诗就要有独特的森然鬼气,“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俗尘苍凉,一生沉郁落魄的李贺,注定不是逍遥的仙佛,但做荒崛的鬼士。
“卒,年二十七”
奇才不寿,“诗鬼”留名。
后记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数十年后,感于长吉,李商隐为李贺作传记一篇:
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余四卷而已。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天上差乐,不苦也。”
长吉泉下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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