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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小甜文踏红尘

来源:笙 时间:2022/12/29

1

这是他第十二次到我家提亲。

得了消息,我端着瓜子看这一出求亲大戏。

傅忱站在门口,君子端方。

我呸!都不要脸上门十二次了,哪里还配当君子?

“世子,请回吧,我家萱萱年龄尚小,不便婚配,世子年轻,风采卓然,自然有更好的选择。”我爹沈尧,当朝丞相,拒绝得干脆利索。

“丞相误会了,我要娶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沈思思。”

端着瓜子的我愣住了,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滋味?瓜子都不香了。

我跟傅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来娶我?丞相府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他的脑壳子怕是不太正常。

谁知我爹把门打得大开,一道灿烂的金光从南面照过来,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原来是这样啊,世子请进,我们细谈。”

我冷眼瞧着,笑道:“大小姐年龄尚小,我比沈萱萱还小两岁呢,爹下次记得自圆其说。”

因为遭遇不公,我对傅忱那点儿锲而不舍的好感消耗殆尽:“傅忱,前十一次你要娶我姐姐,这是第十二次,我姐姐养在深闺,多年培养,自然是木秀于林,而我沈思思,虽然不招人待见,也未必看得上你,识相的话,现在就滚!”

傅忱只是笑,眉眼在金光中不真实,我懒得细看,端着瓜子准备走。

“沈思思,身为丞相府的小姐怎能如此无理?世子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我爹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沈丞相,你如此对我,也不怕我娘深夜来索你命。”

说起来我那早死的娘,心中竟然酸涩无比,我也懒得再争辩,随他们去吧,这丞相府是他们的丞相府,是沈萱萱的家,而我,是个同姓的外人。

我越走越快,手不住地颤抖,盘中的瓜子洒了一地,我晓得,却不想回头。

娘啊,如果时光倒流,你知道是这种结局,还会为了所谓的情爱委屈自己吗?

无人回答我的心事,只有偏院常年不见阳光的细弱枝叶被风吹动。

2

我的婚事就这么草草定下了。

其实我见过傅忱的,也仅限于见过而已。

那是傅忱第十一次提亲失败之后了。

那天沈萱萱让我去皇城中三家相隔很远的点心铺、胭脂铺、珠宝铺分别买芙蓉糕、螺子黛、玉兰花钗,还规定一个时辰内回去。

我跑得满头大汗,为了抄近路走了横在水面的石桥。

桥的两端美女如云,笙歌阵阵,酒香飘荡间有娇声软语传来。

这是人间的欢乐场,我抬起头,看到美人们晃着手绢,身姿婀娜,说实在的,我有些羡慕,纵然低贱,可比我这个相府小姐自由多了。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笑声更浓烈了,一个美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朵牡丹花,直直地投掷到桥上,其她美人不甘示弱,珠钗手绢随意丢掷。

“公子,好俊啊,我玉蝴蝶是整个皇城的头牌,卖艺不卖身的,若是公子有心,我愿同公子春宵一度,共浴爱河。”

这示爱可真是明目张胆,我抬起头,看到飘动的手绢和应接不暇的簪子、花朵……在想如果把簪子捡起来当了,能卖多少钱?

别的簪子都落在了桥上,我看见一个金簪要掉水里了,贪财间就往桥边冲,簪子到手了。

身形晃了晃,我使劲抓着桥边栏杆,才没掉下去,只是会晃几下。

“姑娘小心!”

一袭白衣翻身下马,身形飘逸,将站不稳的我拉回桥上。

我素来不喜欢麻烦人,谁让这人多此一举了?

我瞪向来人,却沉溺在那一瞬的惊艳。

年少春山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说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吧。他眉眼温和,却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楼上的女人们为何如此热情了。

男子一直笑,看我沉默,便耐心解释:“方才紧急,唐突姑娘了,还望见谅,在下姓傅,单名一个忱字。”

“公子,感谢你拾了我的金钗,小女子无以为报,惟愿以身相许。”楼上娇娆的女声传来,我心下烦躁。

这人睁眼瞎不是,分明是我救的钗,况且还在我手中。虽然我本意是不还的,这么曲解事实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恶劣心起,我晃了晃珠钗,直直投到河里去,并对着那女子轻轻一笑:“对不起了美人,刚才是我捡的,若是想要这位公子帮你捡,请他下河便是。”

说完便走,傅忱在我身后轻笑:“感谢姑娘解围,不知姑娘的名字,他日我必登门拜谢。”

“沈思思,不必拜谢,不必客套,我不吃这一套。”

那日回去,我便问人京城中有没有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叫傅忱,谁知问出来他已经求娶沈萱萱十一次了。

我立刻就没了兴致,虽然我从不知被宠爱被在意是什么滋味,那也不代表我沈思思没有骨气,跟沈萱萱有关的任何东西,我都看不上。包括我爹,若不是没得选,我真不想来到世上。

3

大婚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的六月初六。

时值端午,太后举办了赏花宴,邀请各家女眷前往。

作为相府里最不起眼的庶女,我原是没资格去的,但世子的名头比较大,他的未婚妻——也就是我跟着沾了光,太后特意提了我的名字。

得知我也要去,沈萱萱气急败坏地冲进我的偏院:“沈思思,你一个庶女,有什么资格去,识相的就应该在家呆着。”

“太后的面子,我不敢不给,姐姐与其担心我抢你的风头,不如担心担心别人,万一抢了你的荣宠,那可糟了。”我挑了挑眉,慢慢地梳着发髻,插上了顶端只有指腹大小的玉珠钗。

沈萱萱神色不自然,显然被我说穿了心事。

在沈家,沈萱萱自幼得到的教导便是如何做一个皇后,我爹拒绝傅忱,不是傅忱不优秀,他当然是皇城中大多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但沈家要的更多。

太后的赏花宴,名为赏花,实为赏人。不过是从各家闺秀中选出中意的,充入后宫而已。

我已有婚约,花枝招展必然被太后不喜。

毕竟,傅忱的父亲诚王可是当今圣上的亲皇兄,也是当今太后的亲儿子。

只是诚王出生时,太后地位不高,被别的妃子抢了抚养权,以至于诚王跟太后不甚亲密,但终究血浓于水。

皇上对这大了近二十岁的皇兄也照拂有加,诚王醉心风雅,他便寻了名琴名画,得空就往诚王府送去。

但我们相府已经如此复杂,皇家的情谊真假还有待商榷。

果然,不出我所料。

赏花宴上,皇上也在。

纵使各家小姐如那百花齐放,姿态万千,他首先看了我,见我一身素净,唇角笑意似有若无,转眼间就问了沈萱萱几句话。

沈萱萱喜不自胜,我喝着酒,心里却觉得冷。

“诚王世子来了。”不知是谁说了声,各家千金的笑声更大了些。

饮酒时我看了皇上一眼,若说傅忱是云间月,皎洁纯净,那当今皇上傅珩则是朗日入怀,君临天下。

可这样的天之骄子,在看到同龄的侄子被大家闺秀们在意时,还不经意皱了眉头呢。

我跟皇上的目光不经意相撞,更有意思了,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我。

“忱儿,今日怎么来了,平日里让你在宫中待个一时半刻都不乐意,生怕拘了你,今天是为何啊?”太后摸着精致的指甲,因为过度开怀,眼角有很深的纹路。

傅忱的脸上浮现薄红,讨乖道:“外祖母明知故问,自然是这里有傅忱在意的人。”

一时间,很多道目光盯着我,说不清是敌意还是什么,总之又占了傅忱的光。

他是故意的。

我跟他加上提亲那天,也不过两面之缘,便成了傅忱的意中人,皇家的人都会演戏,皇家的戏,也很有意思呢。

“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便去,省得你天天说哀家不疼你。”

“多谢皇祖母。”傅忱行礼后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沈二小姐,听说宫中的莲湖很美,我带你去看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这人,怎么这么肯定我会跟着。

好吧,他是世子,高我一筹,我跟。

况且,能逃了这女人间的修罗场也好。

4

“母后您看看,朕这宫中的莲湖居然被傅忱来讨心上人的好。”皇上打趣道。

本也没什么,被傅珩这么一说,反倒觉得有什么了。

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不自在,我的脸反而红了。

“皇叔莫要再打趣思思了,她脸皮薄,不经逗的。”傅忱语气中满是维护。

我只觉得头疼,只怕我又成诸位小姐眼中的靶子了。

不情愿地看了傅忱一眼,看到他脸上温和的笑意,似折射着万千光华的朝露。

莲湖的确很美,傅忱一直在我旁边,步履缓慢,凉风吹过,我忘记了宴会的诸多烦心事。

现在不是莲花开放的时节,莲湖上葱葱绿绿,散发着勃勃生机。

其实大多数人的一生还不如这些植物自在,绽放与凋零各有时节,不必蒙上面具过一辈子。

看到美好的事物,总归让人欢喜,走着走着,竟满心惬意,即便这是在皇宫中。

“现在好些了吗?”傅忱问。

我才反应过来,还有傅忱这个人。

我愣了,怎么能忽视还有傅忱这个人呢,居然放松了,真是大意。

“你不要怕,我并非有意猜度你的心思,只因为我不喜欢这宫中的规矩,想来你这样可爱灿烂的姑娘也不喜欢。”

可爱、灿烂,这是形容我的词?

我细看傅忱,想看看他是否有眼疾,却一无所获。

从来没有人这么形容我。

我的嫡母说我是狐媚子的女儿,也是一个狐媚子,沈萱萱嫉妒我继承了生母的容貌,小时候好几次作势要划花我的脸,我爹对我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在我被欺负的时候,也是不闻不问的。

不过没关系,我学成了一身本事,就算离了丞相府,也能活得很好。

可一瞬间,我的心颤了一下,也许只是因为傅忱是当时一眼惊艳的人罢了。

5

回家的路上,沈萱萱破天荒地邀请我上了她的马车。

我想拒绝,但身为大家眼中无权无势的庶女,面上我是没资格拒绝的。

我上了车,看到沈萱萱喜不自胜,拿了随身的镜子端详自己的容貌和精致的珠钗。

“没想到傅忱这么好看,到后来居然要娶你,还好我不要,便宜你了。不过,你要记住,这是我沈萱萱施舍你的。”

她不要,难道我就喜欢吗?

男人不都是像狗一样无情的东西,不对,不能侮辱狗。

我生母当年也是皇城中显贵千娇万宠的女儿,我父亲当时不过是无权无势赶考的穷书生,家里人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我母亲便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同父亲私奔。

后来就是话本上的故事了,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为了更好的前途,我爹娶了皇城中的炙手可热权贵的女儿,我娘本来先嫁,却只捞了个姨娘当。

为什么我娘家世显赫却没有人撑腰,不是因为断绝关系,而是因她私奔,活生生气死了亲爹,亲娘上吊一死了之。

这是后话了。

当年我娘生我的时候,丞相夫人拿这个消息要了她的命。

所以男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个让人容易昏头的东西罢了。

我一点也不同情我娘,我觉得她有点儿蠢,但这不妨碍我很想她。

“多谢姐姐。”我只能这样回应。

“今日所有人里,皇上最关心我,想来日后我定前途无量,那傅忱倒是好,只是命差了点儿,家世也不够。”说着,沈萱萱摇头叹息。

往日里我是不喜欢沈萱萱的,她私下里泼辣对我多加嘲讽,但这般做梦也很可笑。

她享受了丞相府中最好的资源,举手投足是万里挑一的大家闺秀,可惜还做着你情我爱的美梦。

人间的爱情不就是惊鸿一瞥,然后两不相干最好吗。

比如我对傅忱。

6

没多久我就出嫁了。

丞相府就像打发一个丫鬟似的,草草给了我一套红衣,一箱嫁妆了事。

倒是傅忱,不知道怎么昏了头的,说世子妃的衣服一定要隆重,不能有失世子的身份,于是到锦绣阁买下了那里的镇店之宝。

身为锦绣阁的隐秘老板,这件被卖出去天价的衣服让我赚了不少钱,最后却穿在我身上。

临走时,沈萱萱眼红坏了。

“有什么了不起,到时候,我再让老板给定制一份,不对,比你的更好。”

我起身,很不像样子地对沈萱萱作揖:“谢谢你啊。”

“胡说八道些什么?”沈萱萱冷嘲。

当然是谢谢你当年逼着我全城跑买吃食买衣服买首饰啊,没有你我哪里能成为皇城中垄断衣食住行的幕后老板。

曾经被欺负的时候,我恨过沈萱萱,恨她一出生就有我没有的一切,所有人都疼爱她,对我不闻不问。

但后来我不恨了,做那些无用的事情做什么,不如自己强大。

坐在喜房里,趁着侍女不在,我掀了喜帕,吃起了玉琼楼的芙蓉糕,还有香酥排骨。

成亲对我而言不能算做大事,吃饱才算。

外面红妆十里与我而言不过不起眼的一处风景,许是傅忱不甘心,做这番举动,无非是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

红烛微晃,外面有了谈话声:“世子爷没娶到丞相府的大小姐,只娶了样样不行的二小姐,我为世子爷委屈。”

“没什么委屈的,这话莫要再提。”世子声音冷肃,我却笑了起来。

“小姐,你怎么这般模样,本来诚王家里就有些看轻你,怎能如此?”小翠拿了我的芙蓉糕和排骨,着急忙慌地给我盖上盖头。

可我还没擦嘴呢。

我拿帕子轻轻擦着,不经意掀开了盖头的一角,看到黑色绣着云纹的靴子,离我不过一尺的距离。

“喜杆拿来。”他似乎喝了酒,隔着盖头,我听出傅忱声音中的醉意。

他接过喜杆,调了一下,似是不耐:“你们都退下。”

我晓得他的心思,掀开盖头不是意中人,不过是退而其次的选择,大喜的日子真情流露,未免伤怀,若是他人得知,恐被笑了去。

像傅忱这样少年成名的俊秀郎君,自有他的骄傲,纵然狼狈,也绝对不可以在外人面前显露。

门被关上时,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恍若一声叹息。

7

四下无人,傅忱终于挑开了盖头,刺目的红色飘落在地,他的眼神若有所思,似乎透过我,在看同我有些关系的心上人。

“所有的流程都走完了,世子请回吧。”我轻轻一笑,心中平静。

他愣了会儿,缓缓坐在我的旁边。

“大婚之日,我从你房中出去,像什么话。”

也是,世子爷的骄傲不允许这样。

“那好。”

我起身,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直接就躺下了。

傅忱的眼睛里充满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与此同时,他蹲了下来,眼睛里似乎有别的情绪,我看不透。

“世子所娶并非心中良人,我们只需要做表面夫妻即可,那些场面活场面话,我会陪着你演,至于私下里,我们毫不相干。”

傅忱的眼睛幽深,似乎有怒意,他大概想不到吧,一个庶女居然这么拂他的面子。

“你又怎知——”

“怎知什么?”

“罢了,地上凉,你睡床上,这里我来睡。”

8

我跟傅忱并肩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响动,只觉得傅忱很惨,我也很惨。

我不是傅忱的心上人,但傅忱的双亲,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公公婆婆可不管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他们只管我们能不能传宗接代。

若只是这样,倒也无妨。偏生他们要听动静,所以我跟傅忱一起摇了大半夜的床,浑身酸痛,糊弄人可能比实战还要累。

“你父母不会一直这么盯着吧?”我盯着红色的帐子,有气无力。

“也许,放心吧,我会处理。”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混沌中有一双眼睛,目光温柔,伴着叹息,天亮了。

我跟傅忱去敬茶,远远的就听到诚王和诚王妃交谈:“忱儿这样热情才好,我还以为他那清冷的性子,可能这辈子也成不了婚呢。”

“王爷多虑了,忱儿可告诉臣妾,他娶的是心悦的女子,他从小就认死理的,外面怎么传言他都不在乎。”

“夫人别忘了,咱们居于高位,这些年被繁文缛节拘束成什么样,家世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忱儿开心。”

……

到门口时,丫鬟高声唤着,谈话声戛然而止。

“怎么不多睡会儿,茶我们喝了,你们回去休息吧。”诚王妃笑着接过茶盏,扫了我们两个的黑眼圈,笑出了皱纹。

这结果出人意料,我准备了很多应付刁难的方法,一样也没用上。

直到出去时我还是懵的,更懵的是诚王妃叫住了傅忱。

“忱儿,你一个男人,多顾惜些思思,平日里多补补身子,思思也是,年轻人,须知惜福养身。”

这话里的意思,是昨夜有些荒唐,得跟傅忱商量,控制力度,不然床也不经摇,人也累得慌。

傅忱握拳,深吸一口气,不冷不淡:“知道了。”

9

补药先一步到了,小翠端出补汤,喜不自胜:“世子妃,这是王爷和王妃赏下来的,说世子和世子妃都有份。”

小翠这么高兴,我也理解。

她是我娘的婢女所生,与沈家其他仆人不一样的,她是真心盼着我好。

可惜她不知道,我志不在此。

傅忱脸红得通透,像一盘熟透撒上红油的虾。

他又握了握拳,我视而不见。

娶我他必定是委屈的,我也是,可能我的委屈少一点儿。

我是皇城中最富盛名的锦绣庄和珠宝铺的主人,相貌上我随了我娘,比之沈萱萱也不差的,所以我爱美,这些年在沈府,不得已素面朝天,如今倒是好好过一把盛装打扮的瘾。

明日便是回门的日子,正好出出气。

晚上洗漱后,我便早早休息,未见傅忱踪影,想是不会来了。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旁边有响动声,骤然睁开眼睛,手比脑子更快,抓着来人的手不肯松。

只听“嘶”的一声,是傅忱。

我恢复清明,松开了手,他修长白皙的腕上有了红痕。

“对不起,我以为你今夜不回来。”随即,我轻笑,这里是傅忱的家,他去哪里是他的自由。

“有点疼。”傅忱的眼睛水汽氤氲,让人想起江南离别的雨,委屈又动人。

“叫大夫涂点药吧。”我垂下眼睛,觉得意乱,傅忱很烦人,总是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扰我,我却指不出哪里有问题。

“不必大费周章,我带了伤药,你帮我涂,可以吗?”他声音软绵绵的,和着清俊无双的脸,我竟然没有拒绝。

没想到傅忱那么娇气。

我涂一下药,他倒吸一口凉气,害得我不得不放轻力度,甚至在他委屈巴巴看着我的时候,给他吹了吹。

一抬头,看见他唇角浅淡的笑意,如烟雨江南入心扉,我有片刻的晃神。

“思思。”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我停下了动作。

傅忱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木盒:“为了感谢你为我包扎,这个送给你。”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通透至极的紫玉镯,一支洛神花簪,还有市面上正脱销的枫叶红胭脂。

我叹了口气,傅忱送的东西,全是从我的铺子里买的。

“怎么,可是不喜欢?”傅忱蹙眉,像办砸了一件大事。

“不是,只是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这几样东西,总价能捐个不小的官。

钱我赚了,东西也要了,有点儿心虚而已。

傅忱轻咳:“我送你自有我的道理,明日回丞相府,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诚王府,所以,我不想——”

“好,我知道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我打断了他的话。

傅忱想在沈萱萱面前抬起头,与我的想法又不冲突,应了就是。

况且,我本就要让人去取的。

不过是把戴身上的东西,过了正路罢了。

“思思,你怎么不太开心?”傅忱问。

我懒得应付,随口回了句:“我以为世子爷不会回来了,梦中被吵醒,有起床气罢了。”

傅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正妃在的地方,我总要回来的。”

没再说话,一夜无梦。

10

“沈思思,谁准你这么看我的?”沈萱萱上来作势要打人,往前十几年,也只有她划我脸的时候这么嚣张过。

我起了恶趣味,想让傅忱看看沈萱萱,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我跟往常一样。”我声音淡淡。

我知道她为何生气,我娘当年名动皇城,是光华璀璨,耀眼夺目极富侵略性的大美人。

我那个便宜爹虽然渣,好在生得儒雅好看。

各取五分的我自然是不及我娘的,纵是只得画像五分的相似,也足够了。

往日韬光养晦,表现得也唯唯诺诺,沈萱萱当然不在意。

但今天,她以为我故意压她一头,这是我乐意看到的,

“别以为你嫁了傅忱就可以骑到我头上,沈思思,我只需要勾一勾手指,傅忱就会抛下你。”

我无话可说,这是事实,本也不在意,却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凉薄怒意。

“如今你已有新的前程,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你别得意,等我做了皇妃,寻了你的错处,自然要划花你这张脸,因为我看着——恶心,一个恬不知耻的狐媚子,勾引当朝丞相生下一个扫把星,如果你不在丞相府,早应该被卖到勾栏院,被肆意轻贱。”

我的手慢慢握紧,没错,我也有软肋,我娘又蠢又傻,但她不坏。

被怠慢轻贱的日子里,这些话我听了不少,更厉害的也见识过,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但,她不能说我娘。

一个蠢得出奇,还以为是为爱献身的傻子。

“怎么,生气了?沈思思,你休想和我争,因为你不配,也争不过我。”

“是吗?沈萱萱,希望你死到临头的那天,不要后悔。”我冷笑,以沈萱萱贫乏的智谋,只怕不理解我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沈萱萱上前两步,我正欲离开,却被她死死拉住。

“她的意思自然是让你注意身份,你虽然是丞相的千金,但思思却是我千辛万苦求得,明媒正娶的世子妃,论品级你该向她行礼。”傅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声音清冷淡漠,一点不念旧情。

沈萱萱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忱,眼睛红了。

她是丞相府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傅忱,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沈萱萱泫然欲泣。

“哪里有什么以前,沈小姐误会了,按说你也应该向我行礼,只因你是思思的姐姐,便罢了,只是以后,在思思面前,需要自重。”傅忱义正言辞,好像之前求娶沈萱萱的十一次,不过是刮了一场大风。

傅忱的配合让我很受用,懒懒地坐在凉亭中的凳子上,天甚清透,心情甚好,纵然我跟傅忱是假夫妻,于我而言也不错。

沈萱萱咬了咬牙:“今日你们这么对我,可别后悔。”

沈萱萱哭着跑开后,我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体验有人撑腰的感觉,虽然自己可以解决,但终究不同。

就像一个人在茫茫暗夜中行走,突然看见一个掌灯人。

11

“发什么呆?”我的手被傅忱牵着。

这个动作过于自然,我抬头看傅忱,细碎光芒下,他神情平静,把没有娶到心上人的伤心掩饰得很好。

“人失意是一时的,因为时间会抚平一切。”说出这句话时,我也愣了。

因往年的经历,我没有安慰人的想法和天分,只能说是见鬼了。

“是啊,人失意是一时的,不是时间会抚平一切,而是心有所系,身有所往,终有如愿以偿的那天。”傅忱停下来看我,目光灼灼,藏着我看不透的情绪。

没再说什么,到了用膳的地方,我爹和丞相夫人起身迎接,语气间满是热情。

“世子爷,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我爹语气客气。

“思思来这边坐。”丞相夫人难得对我摆出笑脸。

沈萱萱脸上尚有泪痕,心不甘情不愿地瞪了我一眼,在丞相夫人旁边坐下。

因为傅忱的态度,我得到了整个丞相府难得的尊重。

离开时,傅忱跟我同乘一辆马车。

“今日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思思,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也从未答过,后来想了想,我道:“应该是开心的。”

傅忱轻笑,眉眼柔软,他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

丞相府离诚王府不算远,用过午膳便回,路途不过半个时辰。

刚下马车,傅忱便叫随从通知厨房备菜。

天气正好,傅忱懒洋洋地躺在有阳光的地方,一卷书被随意翻动,不过几眼,便盖上眼睛,光在他的裸露的肌肤上闪动。

我远远地看着园中的景致,抬头间看到明静湛蓝的天空。

也许是太过安静,我竟有岁月静好的感觉。

厨房很快遣人送来了饭菜,傅忱拉着我一起,像在丞相府一样。

“我看你没吃多少东西,这些都是平日里你爱吃的。”

润物细无声,我想到了这句话。

我嫁过来不过三日,他怎么知道我的喜好?

心绪翻腾,我不再客气,夹了面前的菜。

傅忱却一直没动静,我意识到不对,抬头正对上傅忱含笑的眼睛。

“你怎么不吃?”明明是他叫的膳食啊。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若是这些饭菜不合你口味,尽管提。”

我放下筷子:“是要我配合做什么事吗?”

傅忱笑了,眼神里却没有笑意,含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你把诚王府当成龙潭虎穴了吗?思思,不过是一顿饭而已。”

世子爷大气,是我小人之心了。

埋头吃饭,傅忱不知怎么扯了一个鸡腿放在我碗中。

看着那色泽诱人的鸡腿,我百感交集。

“这焖鸡是厨子的拿手菜,尝尝看。”

我盯着鸡腿看了很久,一直没有动筷子,傅忱大概是等不及了:“不喜欢?不喜欢的话下次我让厨子——”

“不,我很喜欢。”我打断了傅忱的话。

我只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我爹还没有坐到丞相的位置,只是一个两袖清风的穷官。

吃饭一大家子都是在一桌上的,沈萱萱爱吃鸡腿,每次上了菜,早早地把鸡腿摘下来,我也喜欢吃。

我只是觉得,同样都是爹的女儿,为什么我要处处让着沈萱萱。

直到那次,我拧了一个鸡腿,还不是丞相夫人的沈夫人用尽了恶毒的字眼骂我,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忍让,等我爹回来,已经是一场无法收拾的闹剧。

我爹回来之后,未曾了解情况,便道:“不过是一个鸡腿而已,你有那么贪吃?”

是啊,不过只是一个鸡腿而已。

“傅忱,你别对我太好。”我慢慢咬了一口,很香。

我一直掩饰自己,想一个人,想百毒不侵,但一点点温暖和好,我便有些动摇。

谁都没再说话,我只是觉得,傅忱的目光有些忧伤。

12

每月十五日,是我到商铺查看的日子。

我经营的珠宝绸缎之所以能在各家商行中脱颖而出,只能用一句话来说明:女人更了解女人。

如今这世道各家老板都是男人,比如青楼,比如茶阁,比如雅舍,风流的风雅的,那些看上去端方的顾客们心思被拿捏的明明白白。

女人更喜欢绫罗珠钗胭脂水粉,随便冠一个长相守、长相思的名头,回回脱销。

“主子,你看这次的缎子起什么名字好?”掌柜问我。

我看那缎子水蓝色,轻薄柔软,莫名地想起来最近湛蓝的天空,是哪天来着?

好像是回门那天。

我想起了傅忱。

也想起了他的鸡腿。

真是可笑,我坐拥皇城近百家铺子,居然会对一个鸡腿念念不忘。

心绪烦躁,我把那缎子放下,道:“就叫宜欢吧。”

不巧碰到了沈萱萱和昭和郡主。

自跟皇上走得近以后,传言沈萱萱入宫八九不离十,她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像以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至于昭和郡主是当今太后母家养子的孩子,跟沈萱萱走得近,也是为了讨好皇上。

“沈思思,你当上了世子妃,便一改当时在沈府的纯良习性,仗着有世子,到这最名贵的布庄,我为世子感到不值。”

我没想到,经过了上次的教训后,沈萱萱居然还不长记性,等我看到昭和郡主走出来时,便明白了。

沈萱萱学聪明了些,这昭和郡主明显对我有敌意。

“值不值的,也不是你说了算。”我对掌柜使了个眼色,转身欲走。

“放肆,我从未见过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嫁给了忱哥哥还不算,居然还出来败坏他的名声。”

???

所以说,有些人过于感情用事,且不说我是这里的主人,就算真的以世子妃的身份出来买些什么,也跟败坏名声没有关系吧。

“我倒不知,如何败坏世子的名声了?”我冷笑,突然觉得嫁给傅忱有些亏,想来以他的条件资质,追求者不计其数,应付这些人也很费事。

“你,你不守妇道,成了亲还抛头露面。”昭和随便扯了个理由,便把手中的鞭子晃了几下,眼看着就要朝我抽过来,铺子里散在各处的守卫也出来了。

但有一个人更快,我甚至不知道傅忱怎么过来的。

只记得他抓住鞭子的时候,袖口上湿湿的,还沾着一片茶叶。

“思思,你没事吧。”他护着我,冷眼看向昭和郡主。

“忱哥哥,是这女人,这女人——”

“够了,思思是世子妃,你的称呼像什么话?”

“我不认这个世子妃,如果不是她,皇祖母本打算为你我指婚的,都是她,都是她。”昭和红着眼睛指控。

“我一直心悦一人,便是皇祖母为你我指婚,我也会拒绝的。”傅忱字字铿锵。

“可是你喜欢的又不是她,为何如此护她?”昭和气得跺脚。

“谁说我喜欢的不是她,沈思思便是我认定的妻子。”

沈萱萱的面色有些难看,将昭和郡主带走:“昭和,你现在情绪不稳,我们先回去吧。”

闹剧结束,我跟傅忱并肩而行。

“今日多谢。”

“思思,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傅忱语气有些弱。

“可你求取沈萱萱十一次,做不得假。”

傅忱似乎被噎了一下,欲言又止:“罢了,以后你会明白。”

13

傅忱好像有意跟我置气,有意无意回避。

他很忙,经常一两个月不回家,我也有我的事。

转眼间已经过了半年,皇城天气突变,下了好大一场雪。

一夜之间,诚王府外多了很多皇宫守卫。

除了傅忱消息不明,其他人都被扣在诚王府中,不得外出。

我想不明白原因,直到我坐在临街墙边听到叫花子说皇上感染风寒的事才明白。

皇上大概是真的病了,若是不重,怎么会对诚王府下手。

府中传来了萧声,还有古琴的声音,大约是诚王和诚王妃又在合奏了。

诚王跟诚王妃表现得已经如此明显,从不涉政,只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还会被忌惮。

后来一想也便明白了。

人心中的恐惧,也许与他人并无关系。

我借着自己的势力出了一趟诚王府,才发现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皇上病重的消息已经藏不住,竟册封了一个比他还大的儿子来继承皇位,现在群臣激愤,传言太后也被软禁在宫中。

当日见到的天子,居然把皇位的继承当做儿戏。

我想,大概皇上驾崩的时候,这天下便要改姓了。

思及此,我立刻回到诚王府,向诚王和诚王妃说明局势。

诚王醉心风月,竟然完全不清楚其中利害。

我心中叹息,即便这样,皇上还是把事情做到了这步。

不得不承认,见不到傅忱的这段日子,我居然彻夜难眠,等我意识到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安危的时候,我才发现,因为他,我已经对诚王府有了牵绊。

又过了几日,外面传诚王世子外出遇袭,身中数箭跌落悬崖,一息尚存时被山下的野狼分吃的消息。

我看着纷纷扬扬,不大寻常的大雪,终于支撑不住,大病一场,昏迷了七天。

等醒来时,皇上已经撤了对诚王府的把守。

14

一大早,诚王和诚王妃便一起来了。

“思思,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在外散播忱儿的假消息,又病这一场,只怕皇上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诚王府。”

雪暂时停了,却刮起了大风。

本来我是打算装病的,却不想真病了。

不过,看到诚王和诚王妃明快的笑意,宽慰不少。

皇家之事错综复杂扑朔迷离,我护住诚王府,也算报答了傅忱这些日子的关照。

只是,他到底在哪儿?

病去如抽丝,养病的这些日子,诚王特意叮嘱了下人不要过多打扰。

我在院中的日子也算清闲,除了照例去铺子看看,便是跟自己对弈。

微风吹过,天色渐晚。

尚有一丝残雪未化,天越发冷了。

“世子妃,丞相府的人前来求见。”

手中黑子不慎落入棋盘,乱了棋局。

来的是沈夫人,稀客。

“思思,你嫁入诚王府后,只归宁时回去过,作为嫁出去的女儿,委实不孝了些,你爹近日忙于朝政,累坏了,如今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念你念得紧。”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我笑笑,前段日子世子妃因为世子死于荒野大受打击,一病不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也不见沈府的人来,想来是为了避嫌。

这次只怕有事相求。

“好,夫人先回,我明日就去。”

“好,好,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思思,明日我们等你。”

送走沈夫人,我站在门口,天色沉沉,像无尽海尽数结成了冰。

15

次日到了沈府,刚刚下车,就被沈夫人请到了正厅。

“思思啊,今日叫你来——”

“我晓得,是来看看我爹,我爹在哪儿?”我刻意岔开了话题。

沈夫人面色讪讪,笑道:“你爹一会儿再看不迟,我们娘俩先来唠唠家常。”

“你也晓得,皇上病重,你长姐萱萱原本是要进宫的,如今是进不得了,你是世子妃,诚王府的事情,知道得比我们多,如今诚王是什么想法?”

我早知道沈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却不想如此沉不住气。

“诚王的想法,我不敢擅自揣测。”我卖了个关子。

“我记得诚王有个妾室,生了一子,如今也到了待娶的年纪,思思,你能不能从中斡旋,你姐姐等不及了呀,皇上那边,我实在不想让萱萱进那吃人的皇宫去。”沈夫人神情担忧,期盼地看我。

“皇宫吃人不是一日两日,夫人早就知道,这时候后悔,难道不怕被皇上怪罪?”说到底,只是愿望落空后的选择罢了。

“所以才需要你帮忙,给萱萱定个亲,婚事先不必办,只要能度过这劫便好。”

沈夫人打的好算盘,如今诚王府前路未明,但依旧是皇上驾崩以后群臣敬拜的热门人选,只定亲不办婚事,若是以后形势不好,退了婚便是,横竖都能择个干净。

而傅忱已故,若是诚王他日稳坐皇位,即便是庶子,前途也不可限量。

“这事情,我做不了主,夫人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拒绝之后,沈夫人的脸拉了下来:“什么意思,沈府养你十多年,如今一个小小的忙都不愿意帮?便是你爹知道了,也绝不饶你。”

“那就劳烦夫人代为通传,告诉我爹便是。”

沈夫人瞪了我一眼,去找我爹告状。

没过多久,我爹就出来了,看上去只是轻微咳嗽,至于病重,不过是让我来的借口。

“逆女,你跟我来。”我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往书房走去。

我跟着进去,看见我爹坐在案前:“你如今成婚了,这家便不要了吗?”

“家,我哪有家?”

我四下看看,这沈府住了这么多年,竟然陌生至此。

“思思啊,这些年,我忽视了你,但在你的婚事上,我也是出了力的。你母亲善妒,当年你生母,便是你母亲容不下她,傅忱原本求娶的便是你。我怕你母亲见不得你好,便使出这个计策,傅忱原本不同意,但恐生变,便有了前几次求娶你姐姐的事情,但他要娶的人,自始至终是你。

所以你能不能看在我帮你的份上,帮帮沈家……”

我爹又说了很多沈家目前的处境,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你知道我娘是被陷害致死,却为了所谓的家宅安宁,面上有光,不闻不问,沈丞相,你怎么有脸提?”

“人生在世身不由已,必然会有所牺牲。”我爹一脸正气,仿佛他的选择是唯一正确的路。

“只不过有人因你牺牲,没有轮到你头上罢了,我今日肯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娘临终前留信告诫过我,无论你怎样混账,沈府里有怎样的龌龊事,我不能与你为敌,但我也绝不帮你。”

从沈府回来已经天黑,前路昏昏沉沉,我心中悲凉,想我这一生,从未被人在意过,所以从未细想过。

难怪傅忱当时欲言又止,原是我不信他。

可我不记得,这十几年间,除了那次桥上相遇,跟他还有什么交集。

这一次,我纵容了自己的心思。

我想见傅忱,非常想。

可他在哪?

16

恢复之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又烧了起来。

大夫来看时,只说忧思过重,且上次生病又元气大伤,需得养上一段时日。

头痛欲裂,半睡半醒间,卧室的门开了,有人携裹着夜间的冷气而来,是傅忱。

“思思,我回来了。”一声叹息之后,我落入了宽厚有力的怀抱。

我想告诉傅忱,我一直在等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天光大亮时,我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浑身舒畅,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肩膀下有些硌,我扭头看见了傅忱。

他还在睡,眉头蹙起,有风雪的气息。

向来温润端方的他,下巴上有些许青色的胡茬,几月不见,他瘦了很多。

我从未这么近距离看他,他正睡着,我可以放心的打量他。

他的眉骨突出,睫毛纤长,鼻梁高挺,往下是绯色的唇。

不觉间我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唇上。

然后他醒了,尴尬间,我正欲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握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岔开话题,想缓解尴尬。

“听说你在外面宣扬我死了?”傅忱目光灼灼,嘴角噙着笑意。

大婚后,朱红的床幔一直未撤,他的眼神太过滚烫,像火一般,我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不知他在哪里的时候一直担心,近了反而想逃。

“形势所迫,你放心,消息既然是我散播出去的,一定帮你圆回来,让世子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世人面前。费用我出,上次散播消息,足足花了我一万两银子呢。”我故作轻松,生怕傅忱沉脸。

“拥有数百家铺子的幕后老板,为了心爱的夫婿只花了一万两,也值得提?怎么说我也是皇城中赫赫有名的世子,既毁了我的声誉,你打算怎么赔?”

傅忱突然不正经,我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他莫不是要分我的家产?

“你早就知道我是老板,为何还——”为何还去买那些昂贵的东西。

“没办法,谁让我喜欢的人爱财,权当做哄心上人开心了。”傅忱眼睛弯弯,笑意散开,像一只被驯服的小狐狸。

一股热气直冲上头,我的脸一定红了。

“思思,多日不见,我很想你。”傅忱突然靠近,抵着我的头,灼热的气息呼在脸上,他克制而专注地看我。

“傅忱,你突然转变这么大,我不适应,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我们的成婚的事,你是故意做那些障眼法?”

我垂下眼睛,想到傅忱叹息的模样,他说日后我会明白,如果不是我爹告知,他打算一辈子都不主动提起吗?

“思思,你既已知道,还明知故问,好像——”他卖了个关子。

“好像什么?”

“有点儿可爱。”

他捏了捏我的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十多岁的时候,我骑着小马上街,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她带着城东的糖葫芦,城西的白玉簪,城南的糕点,城北的荷包,嘴里却叼着城中的烧饼。她吃烧饼的那日心情不太好,拿着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我觉得有趣,便凑近了看,一看这小姑娘在算账,挺有生意头脑,一看就是我世子府的人。”

傅忱的眼睛里藏满了温柔,他不知道,那是我最艰难的一日。

沈萱萱故意刁难,为了买那些东西,我跑了一整天,一口水都没有喝,但是等我回去的时候,沈萱萱趾高气扬地把东西扔了:“蠢货,你买的东西也配让我吃?我故意逗你呢,瞧你那奴才样,这辈子也只是当跑腿的命。”

我半蹲在地上,心里藏了要溢出来的愤怒。

我看着沈萱萱,我不要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也许我过于沉默让沈萱萱觉得无趣,她随意丢下两个铜板:“行了,看见你就倒胃口,赏你的,大约够你闻着汗臭味儿在野摊上吃一碗面了。”

沈萱萱走后,我把东西收了,买了个烧饼开始规划人生。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后来我把东西卖出去了,是不是从小就有经商头脑?”我含笑看傅忱,以前的确不太让人高兴,但我知道,傅忱关心我,这比什么都值得。

“嗯,很聪明。”傅忱捏了捏我的鼻尖,无比宠溺的动作。

我一时失神,恍惚间听到傅忱问:“思思,我可以吻你吗?”

他根本不给我反应的时间:“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

语速这么快,就算抢话我也抢不过啊。

然后,温热的唇压下来,是缠绵的温柔和被捧在掌心的珍视。

17

皇城中形势严峻,傅忱本不该出现,在家不过一日,只有我知道。

“既已回来,为何不去父母那边看看。”星夜时分,我们去了酒窖,借着朦胧醉意,我看到他眼里的星光。

“不便,我父王志不在夺权,有些事情他若知道,只怕会坏事。”傅忱随手打开一壶酒,仰头痛饮,晶莹的酒滴落喉间,顺着脖子滑下,落入黑色的袍子,倏忽不见。

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见傅忱穿这样深的颜色,以前他一身浅,或雪色,或浅蓝,翩翩君子,玉润莹泽。

如今卷入纷争,身上清澈的气息却越发明显。

“你做了一件大事,护住了诚王府,也方便我行事。”傅忱目光微澜,唇边含着淡淡笑意。

我知道傅忱在说什么,诚王无心朝政,被推上去也是强人所难,但傅忱不一样,他文清武秀,胸有沟壑,即便不想着那个位置,也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所以,傅忱亡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反倒方便他暗中谋划。

“听说先皇在时,有一美人生了位皇子,自小资质平平,刚过十五岁,便自请远离皇城,到了先皇驾崩时,诸多皇子横生变故,这位皇子逃过一劫,所以,大智若愚,是好是坏,不到最后,没人知道。”我有多思多虑的习惯,便想着替傅忱谋算,说完看傅忱,却见他眼睛里柔光万千,似醉了的星河,又似深沉的海。

“原来我娶的不只是心上人,更是知己,思思,你想的跟我分毫不差。”傅忱伸手,将我勾入怀。

自他回来后,这样的举动有很多次,我已经慢慢习惯了,但这朦胧的月色,沁人的酒香里,我居然一丝防备也无,彻底地相信面前这个人。

皇上的病情日益加重,新册封的太子接管了诸多事宜,对外宣布皇上养病,不宜见人,太后伤心过度,亦在调养。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软禁。

只是新太子背后亦有人扶持,朝堂内外,居然无人奈何。

离傅忱离家已过十日,又下了一场雪。

烹茶煮酒,纵横棋盘,黑子步步紧逼,白子穷途末路。

“也许,时候到了。”我看向东方,天色沉沉。

突然间,有人骑快马在皇城中疾驰,诚王府的门被推开:“皇上驾崩,太后请诚王料理后事。”

诚王匆忙出来,鬓发微乱,脸上带着悲戚。

“皇上,驾崩了?”

诚王语气哽咽,我方才明白傅忱的担忧,他的父亲过于感情用事,居然看不出陷阱。

如今新皇忙着登基,这种可以在天下人面前立威的事情为何不自己来?

说到底,他因血统不纯,想赶尽杀绝,让前路名正言顺而已。

但眼下,不得不去。

我看向来人,凉薄无情的脸,不去只有死路一条。

“好,我去。”诚王沉浸在悲伤中,答应了这个请求。

我、诚王、诚王妃以及他的妾室庶子被带入皇宫,安排在宫中的密牢里。

在那里,我见到了太后。

她鬓发散乱,褪去了金色的华贵首饰,白发如星。

“嵩儿,你怎么也来了?”太后悲戚地叫着诚王呢名字,眼中的光暗下去。

“母后,我来看看你。”诚王垂首:“我知道,皇宫形势不稳,母后一人定然惶恐,所以我来了。”

太后突然起身,揪着诚王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着:“我问你为什么要来,你不知道皇宫危险重重?我知道你的野心,曾经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被容妃带着的时候,我见过你,你不是应该恨我,然后带着你的亲兵踏平皇宫,来拿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吗?

是我,在先皇病重时逼他立了你弟弟,皇位——

本是你的。”

太后的声音软了下去,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之所以平静,不是我不怨你,而是,我本就对皇位无意。”诚王的手握紧,青筋暴起,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哈哈哈哈,是我,不配当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荣华,把局面变得无可挽回,甚至珩儿因为忌惮,立太子我都默许了。”

不知太后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素钗,直插入心脏,咽气时眼睛都没有合上,诚王沉默地站着,诚王妃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

牢房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寂静地可怕。

突然间,门被推开了,浩浩荡荡过来一行人,是太子的亲信。

“诚王,你跟你弟弟一样蠢,这皇位,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我送你们团聚。”那些人一改之前温顺的嘴脸,面目可憎。

“是吗?”我先诚王一步接了话。

“你看看身后。”

那是,我们的人。

在酒窖里,傅忱已经猜到了之后的计划,他告诉我皇宫中有他的人。

我至今记得他的眼神,温柔缱绻,似少年变作成年前踏过万丈红尘。

“思思,我本不欲让你涉险,但人在局中,避无可避,你千万要保重自己,我在宫中安插了人,必要时,他们会护下你和我爹娘的性命。”

原太子的亲信被杀光,我踏着血路走过去。

事情如今这样,结局早已注定。

如果傅珩能真正为国考虑,不为了一己私欲肆意打压诚王和其他皇亲,认真考虑下一任新皇是否德行如一。如果太子身后没有权力滔天私欲熏心的势力,暗中杀害不服于他的旧臣,而是以作为打动,也许不会这样。

但,没有如果。

18

太子背后的势力在皇城中掀起一场厮杀,昔日象征皇家威仪的皇宫,如今落在青石上的,皆是斑驳的血迹。

宫女的,太监的,宫中守卫的,各宫嫔妃的……无一幸免。

太子站在宫中,神情冷漠。

哀嚎声四起,突然间火光照破了黑暗,一众精兵骑马而来。

是从封地赶来的秦王。

“乱臣贼子,当诛杀之。”

一场血战之后,秦王成为当之无愧的新领袖。

诚王和诚王妃受了惊,被安排妥善安置。

“秦王,傅忱呢?”

我看兵将无数,威仪不凡,却无一个是傅忱。

秦王面露难色:“忱儿他在我来皇城的路上,替我挡了一刀,伤势极重,回天乏术。”

傅忱没了?

我难以置信,地上的血似乎糊了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不信。”

他那样意气风发,怎么可能没了?

“你若不信,便去城南十里处的灵山脚下看看,我把他安置在那里。”

我从未如此冲动过,只觉得有一股力催促我,让我撕破谎言,但隐隐又觉得,那是真的。

19

天将破晓,灵山脚下孤零零一座无名新坟。

枯草连天,我的心里涌起强烈的悲怆。

“傅忱,你骗我!”说话时,才发现声音已经嘶哑。

“你说过会回来的。”

那天傅忱在星火微光中笑得灿烂:“你若欢喜我,我便一定平安回来。”

那时的我尚冷情,即便傅忱与其他人不同,也无法将心中的欢喜说出口。

只回了他:“你会平安归来的。”

他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

早知如此,我该说的。

“傅忱,我喜欢你,从那天桥上相遇我就喜欢你,你那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我闭上眼睛,回忆我们之间错过的缘分,心中有千丝万缕的痛,往四肢百骸蔓延。

可是,以后的路,又要一个人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我的,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清朗的声音从身后而来。

我怀疑这是幻觉,然后,一个温暖的怀抱自身后而来,从幻境中跌落现实。

“只是,我喜欢的更多。”傅忱收了收手臂,清冽的香草味便袭了满身。

我不回头,只觉得羞恼,傅忱居然以此来诓我。

“我知道你生气,只是皇叔跟我打了个赌,说你在外面编排我死于非命死无全尸,一定恨不得我死了的好,心里没我的。”

混蛋,就因为这些诓我。我恨不得暴打他一顿,但奔波了一夜,早已脱力。

“我当时就觉得皇叔很损,拒绝了,而且皇家很没意思,多的是尔虞我诈,哪有亲情,我一想,若我死了,岂不是能跟你一起,看花看草,看日出晚霞,山河万里,我知道你喜欢。所以就从了,本来我让皇叔告诉你我重伤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谁知他误传消息,你等着,我这就去算账。”

“别去了,现在他是皇帝了。你已死之人,还想死得再透些吗?”

“是啊,可惜了,委屈了思思。”

我瞪了傅忱一眼:“走啊。”

“干嘛?”

“不是要看花看草,看日出晚霞,山河万里吗,去清账,清完账就出发。”

傅忱一愣,随后笑道:“忘了我娘子是个生意奇才,可是我以什么身份去?”

“算账的!”

“我不要,我要以你相公的身份去。”傅忱不依不饶。

我叹了口气,没想到傅忱居然这么麻烦。

“你尸骨未寒,我带了相好去,傅世子介意顶个绿帽去吗?”

被我噎住,傅忱没话说了,委委屈屈跟在身后。

等到快离开灵山的时候,傅忱说:“像我这样的算账先生有没有报酬啊?”

“一日一百两。”不知傅忱在打什么主意,我随口一说。

“那可不够,我傅忱可不止这么点儿。”

一路上傅忱都在极力强调他是并列美男榜、才子榜第一的人物,以前也没发现,傅忱的嘴是用来叨叨的。

“那你想要多少报酬?”我没好气地回头,看到傅忱得意的表情。

他立刻凑过来,亲了亲我的唇:“这下够了,以后有劳娘子养着我了。”

傅忱番外:

我出生的时候,霞光漫天,是个好日子。

但我的生活不如大家眼中那样舒服。

我爹诚王虽然是太后亲生子,却不被太后所喜。

按照规矩,皇室男丁年过五岁便要进入宫内学习的,我因为年龄与太子傅珩相仿,成了太子伴读。

我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五岁写诗后来五步成诗也不在话下。

那时候皇叔体弱,时不时都要咳嗽,在我十岁那年,太傅出了考题,我毫无悬念地赢了,皇叔为此发了一通火,发了病。

太后——也就是皇祖母过来便要罚我,为了安慰皇叔,居然说:“傅忱是个什么东西,他自然不如我的珩儿,傅忱,惹怒了太子,还不滚出去?我不罚你已是额外开恩,你跟诚王一样,是个养不熟的。”

其实,我当时对太后很恭敬的,我想着皇祖母不喜欢父王,我乖一点,她就会喜欢了。

那天我出了皇宫,却不想回家,骑着我的小马在皇城中溜达。

在一个墙角边碰见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很漂亮,眼睛水汪汪的,沉默地啃着一个烧饼,拿着笔在画什么。

我走近看,发现她在算账。

“去城东跑腿的时候,可以买胭脂水粉给贵人们送去,去城西的话可以送绫罗绸缎,还有糕点,笔墨纸砚字画,这样不出一个月就可以赚一两银子了,我再去拉生意,雇人,一个月两钱银子,总有一日能从家里逃出来的。”

小女孩看得认真,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等她算完,长舒一口气咬了一口烧饼,然后,她看见了我。

我的到来吓着她了,她下意识往后躲,这好像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见我微笑,她眼珠转了转,摆出笑脸:“小哥哥,看你像是贵人家的小少爷,一定没有吃过街上最好吃的东西吧,这是糖葫芦,这是糕点,这些首饰什么的,你可以送你娘,她一定很开心,现在送给你,只需要一两银子哦!”

明明很恐惧,却努力营业的样子取悦了我,于是我花了一两银子,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看到她的笑脸,又觉得值得。

我不开心,我想让遇见我的人开心点儿。

很奇怪,之后我一直好奇城中那个小姑娘生意做得怎么样了,只有一两次看到她进了丞相府。

我让下人去查,知道她是相府的二小姐。

我对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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