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園叢書
澄怀园语卷之三
桐城张廷玉砚斋
凡人于极得意、极失意时，
能检点言语，无过当之辞，
其人之学问器量，必有大过人处。
张廷玉大学士说，如果一个人，在他特别志得意满的时候，或者在他悲观失意的时候，能够慎重自己的言语，约束自己的说话，适度恰当，没有过分的言辞，那么这个人的学问与器量，必然具有特别超过普通人的地方。
什么是学问呢？
众人的看法却不尽相同，解释起来似乎有点小复杂。
学问，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学习和询问两个方面，一方面要学习，另一方面还要询问，这是一体两面，而不能分开割裂。
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中说，普通一般的说法，“读书就是学问”，错了。学问在儒家的思想上，不是文学。文章好，是这个人的文学好；知识渊博，是这个人的知识渊博；至于学问，哪怕不认识一个字，也可能有学问。作人好，做事对，绝对的好，绝对的对，这就是学问。
孔庆东先生解释“学问”时说，完整的学问应该包括才、学、识几部分。而为了获得才、学、识，又需要德、义、勇等几项人品素质。
曾国藩在《劝诫浅语十六条》中说，公职人员应当“勤学问以广才”，世上万事万物，纷纭复杂，也不过只有“四事”而已，即军事，吏事，饷事，文事。饷事，是指掌管军粮武器之事，实质上就是财政事务。
曾国藩进一步提出，注重探究“四事”的方法，不外乎“学、问”二字。
“学于古，则多看书籍；
学于今，则多觅榜样。
问于当局，则知其甘苦；
问于旁观，则知其效验。”
大意是说，学习古人，就要多看古代书籍，体会古人的思想言行；学习今人，就要多找当代榜样，树立偶像目标。问于当局者，就会知道他们的甜酸苦辣；问于旁观者，就会懂得事情的功效应验。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里的“当局”，不是指政府的意思。你的事情，问政府，政府不一定有人理你。事事找政府，无事就上访，那是行不通的。
什么是“器量”呢？
器量，是指器度，器局，才识，度量，胸襟。也可以说是肚量，气度，容忍度，就是宽容人和事情的限度大小。也有气量一说，指胸怀，度量，气魄。
器量与气量，意思相近，略有不同。
器量，原指器物的容量，引申为人的胸襟和度量。
气量，是指一个人才识和品德的高低，以及能容纳不同意见的胸襟。气量的气，是指人的精神状态。
度量与肚量，在相同意义上，是同一词的不同写法。
度量，原指计量长短和容积的标准，引申为形容人的器量、胸襟。
肚量，是度量表示人的胸襟的含义时的通俗写法。
因此，在表示“人的胸襟”这一含义时，器量、气量、度量、肚量四词的意思是相同或相近的。
人们在志得意满，或者悲观失意的时候，能够不说过分的话，不做过头的事，那就不是普通人，学问器量都是响当当的。反过来说，人在高兴时，不能得意忘形，信口开河；人在忧郁时，不能失意绝望，怨天尤人。普通人，或许难以做到，但须不断努力精进。
欧阳文忠公，出杜正献公之门。
欧阳和杜诗有曰：
“貌先年老因忧国，
事与心违始乞身。”
杜甚喜，一时传诵之。
见《竹林诗话》。
欧阳修是杜衍的门生，也就是说，杜衍是欧阳修的老师。杜衍（-年），字世昌。先祖为唐宰相、岐国公杜佑。庆历四年（），杜衍拜同平章事，支持范仲淹、富弼因主持的“庆历新政”，为相百日而罢，出知兖州。庆历七年（），以太子少师致仕退休，累加至太子太师，封祁国公，寓居南都（今河南商丘）应天府的回车院十年。
宋仁宗赵祯皇祐二年（），欧阳修拜会老师杜衍，和诗《纪德陈情上致政太傅杜相公》，其中有两句，“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杜衍非常喜欢，一时广为传诵。这件和诗雅事记载在哪本书里呢？
和诗雅事在本书中有“见《竹林诗话》”字样，经查历史上并无此书。书名类似的书有叶梦得《石林诗话》，吴聿《观林诗话》，周紫芝《竹坡诗话》，何汶《竹庄诗话》等等。经查《石林诗话》有类似记载，或为书名衍误。
杜衍自少年时代起，身体本就清瘦羸弱，好像连衣服的重量都不能承担，弱不禁风，年过四十，鬓发全白。虽然他在朝廷上，孤岸严正，大义凛然，不可屈服，然而没有做出过特别节操与危险行为的事，坚持守护雍容大度，并没有因为一些事情做不成，就失去了贤良的品德，而且觉得还能够做一些事情，那是非常幸运。
欧阳修本就出自杜衍门下。杜衍退休以后居住在宋地（今河南商丘），欧阳修年前后正好担任颍州（今安徽阜阳）太守，两人见面，相与甚欢。杜衍不甚饮酒，惟一喜欢的事，就是赋诗倡酬，当时年已八十，然而忧国忧民的心意，还是那样慷慨激昂，不能自已，每每展现在容颜气色上面。欧阳修曾经和杜衍诗作，有云：“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杜衍得到以后大喜，非常高兴，常常自己吟诵。当时人们都认为，这首诗不仅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杜衍的意志，而且把他的音容笑貌，也都描写在诗中。
杜衍为政清廉，平时从不营殖私产，以至于致仕退休后，连几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只好寄居在南都。宋代各地都建有回车院，有的作为官员卸任后等待接任者到来的临时住所，有的作为驿站，相当于官员招待所。杜衍在回车院一住就是十年，吃住简陋，却从无抱怨。宋代郑景望《蒙斋笔谈》记载，杜衍不好酒，即便有客造访，也不过“粟饭一盂，杂以饼饵，他品不过两种。”杜衍生活简简单单，朴素节俭，丝毫没有玉食笙歌的做派。
杜衍一向为人低调，退休后的他，更是朴实如田夫野老。他或出游，或读书，或吟诗，还开始练习草书，追求精神的丰富，不追求物质的奢华，过着清贫自乐的生活。去世时，戒其子努力忠孝，以一枕一席装殓，用小的墓穴低矮的坟冢来安葬。他曾自作遗疏表示，“不要因为长久平安而忽略边防，不要因为已经富裕就轻视财产的节用，应当尽早确立太子，来安定人心。”
欧阳修《纪德陈情上致政太傅杜相公》诗曰：
俭节清名世绝伦，坐令风俗可还淳。
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
四海仪刑瞻旧德，一樽谈笑作闲人。
铃斋幸得亲师席，东向时容问治民。
事国一心勤以瘁，还家五福寿而康。
风波已出凭忠信，松柏难凋耐雪霜。
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
里门每入从千骑，宾主俱荣道路光。
大意是说，您的俭省节约的清美名声，世人无与伦比；并且还会使得社会风气习俗，更加淳朴敦厚。您的音容笑貌，先于你的年龄而变老，那是因为你忧国忧民的缘故；世事的变化，与您的心志相违背，不得不退休致仕。五湖四海，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的仪容典范，都在敬仰您以往的品德；一壶美酒，谈笑自如，如今看起来，您已经作了一个闲人。然而当我有幸与老师您同桌共席，面向着您的时候，您时时都在问起治国安民的事情。
您报效国家，一心一意，辛勤努力，竭尽劳苦，鞠躬尽瘁；退休回家，五福常在，长寿健康。从大风大浪中顺利走出来，那是依靠您的忠贞与诚信，就像松柏那样高洁，而且还要耐受严寒风雪冰霜的侵袭。从前年轻的书生遇到了知己，现在头发白了，还要来登门拜访。您这小小的里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宾客与主人，全都引为荣耀，道路光明，前程似锦。
这是学生给老师、徒弟给师傅写的赞美文字，也可谓空前绝后，能够写出如此优美的此语，普天之下，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不得而知。
予生平登山游览，
只至山半，而不登其巅；
入寺登塔，
亦止于一二层，而不蹑其顶。
盖身体羸弱，不敢为竭力事。
且承先人训，
时存知足之心，
切凛（lǐn）高危之戒也。
不意中年，受国家恩厚，
官阶荣显，超轶等伦，
尝清夜自思，汗流浃背。
叹曰：
竟造浮图绝顶，高出云表矣。
是岂予之初心哉。
张廷玉大学士说，他自己生平登山观光游览，只是上到半山腰，而不去登临顶峰；进入寺庙登临宝塔，也只是登上一二层，而不上至顶层。
大概源于自己身体消瘦软弱，不敢去做竭尽全力的事情。并且继承祖先家训，时常保持知足的心意，切实敬畏高危的警戒。
不曾意料，人到中年，承受国家厚恩，官位荣耀显赫，超越寻常等级，曾经在清静的夜晚，暗自思量，汗流浃背，自我叹道，自己竟然达到了浮图宝塔的最高境界，也可以说是高出云端，这哪是我的初心哪！
“乐道人之善”，
“恶称人之恶”，
皆出于《论语》，
可作书室对联，触目警心也。
张廷玉大学士说，“乐道人之善”，“恶称人之恶”，这两句话都出自《论语》。
“乐道人之善”，出自《季氏篇第十六》第五章，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
“恶称人之恶”出自，《阳货篇第十七》第二十四章，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
张廷玉大学士说，可以将这两句话，作为书房的对联，眼睛看到它们，就能引起心中的警觉，告诫自己时刻保持与人为善，快乐赞美别人的优点，厌恶宣扬别人的坏处。
明儒吕叔简先生（坤）曰：
“家人之害，
莫大于卑幼各恣其无厌之情，
而上之人阿其意，而不之禁；
尤莫大于婢子造言，
而妇人悦之，妇人附会，
而丈夫信之。
禁此二害，而家不和睦者，鲜矣。”
又曰：
“今人骨肉之好，不终，
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
此二段语虽浅近，实居家之药石也。
吕坤（-年），字叔简，一字心吾、新吾，自号抱独居士，明代归德府宁陵（今河南商丘宁陵）人。万历二年（）进士，历官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因不满朝政，遂称病辞官，家居二十年，以著述、讲学为务。吕坤刚正不阿，为政清廉，他与沈鲤、郭正域被誉为明万历年间天下“三大贤”。主要作品有《去伪斋集》《呻吟语》《实政录》《阴符经注》《四礼疑》《四礼翼》等十余种，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刑法、军事、水利、教育、音韵、医学等各个方面。
《呻吟语》最终完成于万历二十一年（），是吕坤积三十年心血写成的著述。全书共六卷，前三卷为内篇，后三卷为外篇，分为性命、存心、伦理、谈道、修身、问学、应务、养生、天地、世运、圣贤、品藻、治道、人情、物理、广喻、词章等十七篇。
该书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包容吸纳了道家、法家、墨家等诸子百家的思想精华，加上吕坤本人的宦海沉浮，以及对人世间冷暖沧桑的独特感受，从而对人生、国家以及天地宇宙的各种现象，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和认识，特别是修身养性方面，更有其独特而精辟论述。
在《呻吟语》修身篇中，吕坤说：
“家人之害，
莫大于卑幼各恣其无厌之情，
而上之人阿其意，而不之禁；
犹莫大于婢子造言，
而妇人悦之，妇人附会，而丈夫信之。
禁此二害，而家不和睦者，鲜矣。”
大意是说，家人之间的伤害，没有比这种情况更大，即是幼年子女，人人放纵他们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的情形，而且他们的长辈阿谀奉承他们的意向，而不去禁止；尤其更大的伤害，就是奴婢雇佣制造谣言，而主妇们愉悦高兴，附和会意，并且丈夫们信以为真。如果能够禁止这两种伤害，家庭不和睦的情况，那是很少极少的。
在《呻吟语》人情篇中，吕坤说：
“今人骨肉之好不终，
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
大意是说，现在的人们，父子夫妇，兄弟姐妹，骨肉亲情之间，总是难以做到善始善终，主要原因就是把“你我”这两个字看得太分明通晓，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以人为非。
张廷玉大学士说，吕坤这两段话，虽然语言浅显明白，通俗易懂，实在是治理居家通病的良药良医呀！
主要参考书目
《父子宰相家训》张英，张廷玉著，张舒、丛伟注，陈明审校
《张英全集》张英著
《张廷玉全集》张廷玉著
《历史上的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纪连海著
《父子宰相》陈所巨，白梦著
《敬慎谦和天地宽——张英与张氏家风》杨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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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宋代欧阳修《纪德陈情上致政太傅杜相公》二首
其一
押真韵
俭节清名世绝伦，坐令风俗可还淳。
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
四海仪刑瞻旧德，一樽谈笑作闲人。
铃斋幸得亲师席，东向时容问治民。
其二押阳韵
事国一心勤以瘁，还家五福寿而康。
风波已出凭忠信，松柏难凋耐雪霜。
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
里门每入从千骑，宾主俱荣道路光。
题注：
京本作某启，
谨吟成《纪德陈情拙诗》二章，拜献太傅相公，
虽不足游扬大君子之盛美，
亦聊伸门下小子区区感遇之心，
干冒台严，伏惟俯赐采览。
宋仁宗赵祯皇祐二年（）。
附：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
杜正献公自少清羸，若不胜衣，
年过四十，鬓发即尽白。
虽立朝孤峻，凛然不可屈，
而不为奇节危行，雍容持守，
不以有所不为为贤，而以得其所为为幸。
欧阳文忠公素出其门。
公谢事居宋，文忠适来为守，相与欢甚。
公不甚饮酒，惟赋诗倡酬，
是时年已八十，然忧国之意，
犹慷慨不已，每见于色。
欧公尝和公诗，有云：
“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
公得之大喜，常自讽诵。
当时以为不惟曲尽公志，
虽其形貌亦在摹写中也。
附：《论语》（节选）
《季氏篇第十六》第五章
孔子曰：
“益者三乐，损者三乐。
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
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阳货篇第十七》第二十四章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
子曰：“有恶。
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上者，
恶勇而不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曰：“赐也，亦有恶乎？”
“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
恶讦以为直者。”
附：嘯園叢書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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